当前位置:网站首页 > 专题栏目 > 文苑 > 正文
钱颖一:伟大的大学为什么伟大?
时 间:2018-07-10 10:20:32    来 源:实中校友网    字体:[增加 减小] 打印7月5日,清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举行2018届毕业典礼,中国企业家俱乐部顾问、清华经济管理学院院长钱颖一受清华生命科学学院院长王宏伟之邀,为生命科学学院2018届毕业生们带来了精彩的演讲。
基因和价值
—— 在清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2018毕业典礼上的演讲
清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2018届毕业生们:
首先,我衷心祝贺同学们毕业。虽然我也毕业于清华,不过你们能把施一公称为院友,而我,只能称他为校友。
十天前,生命科学的饶毅教授到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做毕业典礼演讲。我感谢王宏伟院长邀请经济学的我来清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做毕业典礼讲话,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能够听到在清华比在北大更热烈的掌声。更重要的是,它也让我可以来展现清华与北大的各自风格:饶毅的讲话,我很难超过他的诗意;我的讲话,只能志在胜出逻辑。不过,我的讲话长度一定会超过他讲的3分钟。
经管学院与生命学院,一个位于校园东南,一个位于校园西北,在清华园里面,都是有趣故事比较多的学院。我们两个学院都很年轻。在我入学进校时,清华园里不但没有这两个学院,甚至连经管系和生物系都没有。如今,这两个学院都已桃李满天下。我和施一公教授先后在美国大学执教多年后回国。两个清华本科毕业生回到母校,分别担任经济管理学院和生命科学学院院长,这在工科传统见长的清华,成为文科和理科建设的一道特殊风景线,应该就是你们说的“C位出道”吧。我们两个学院都锐意改革,遥相呼应,尤其在教师人事制度改革上,都成为学校的试点学院,在清华教育体制改革历史上留下痕迹。
我的生命科学知识十分有限,因为我是在“文革”中念的中学,那时物理课叫做“工业基础”,化学课叫做“农业基础”,生物课叫做“生理卫生”。今年是我走进清华,成为“文革”后第一届大学生—1977级本科生的40周年。我当时读的是数学专业,没有上过一门生物学课。我现在的一点点生命科学知识是被饶毅教授科普的,所以如果讲错了,也是北大教授的问题。我从他那里知道了,在19世纪,一个神父在修道院里种豌豆,成为了遗传学的开山鼻祖。在20世纪,一个博士生和一个博士后,在剑桥大学卡文迪许实验室,写了一篇不到1000个英文单词的论文,用的还是别人的实验数据,做出了生命科学在过去一个世纪中最伟大的发现。
别小看这点科普,它对我在经管学院推动教育改革富有启迪。这个学期,我推动邀请了你们学院的杨扬老师,为经管学院本科一年级学生新开设“生命科学简史”课,深受同学欢迎。我去听过她的课。那次她讲免疫,不仅讲了从接种牛痘到发现青霉素的历史,还讲了疫苗引发的副作用,副作引起的疫苗抵制,抵制造成疾病的死灰复燃,以及由此产生的一系列社会问题和伦理道德问题。在21世纪此类问题会越来越多,值得经济管理专业学生学习探讨。除这门课外,这学期经管学院还新开设了“物理学简史”课。三天后是经管学院的毕业典礼,我邀请了物理学家潘建伟教授做毕业典礼演讲。这些都是经管学院通识教育的重要范例。
学科融合是双向的。生命学院也有一些同学,到经管学院学习经济学或管理学本科第二学位,参加清华x-lab的创意创新创业活动。其中有的同学选择了经济、金融或管理作为下一步的发展方向,但更多同学还是继续留在生命科学学科领域探索。在这学期的“院长下午茶”第二学位专场上,我就遇到你们本科毕业生中的一位,他在学习经济学第二学位金融方向后,继续坚定地准备去美国攻读生命科学博士。所以,一公教授,对于两个学院之间的“竞争”,你不必太焦虑。
生命科学是自然科学,经济学管理学是社会科学,两者都是科学,必然有共同性。科学的目的是为了追求真理,而大学是探索真理的地方。无论是什么学科,追求真理的学者必须具备批判性思维(critical thinking)能力。批判性(critical)不是批判(criticism)。批判性思维是以提出疑问为起点,以获取证据、分析推理为过程,以提出有说服力的、有创造性的解答为结果。对这个结果又会提出新的疑问,导致新的发现。这就是科学探索的逻辑,而科学家的批判性思维,则是促成科学发现的基因。
在生命科学领域,你们都熟知,在沃森(James Watson)和克里克(Francis Crick)探索DNA结构的同时,比他们资深多的鮑林(Linus Pauling)率先提出过DNA的三螺旋结构。可是,这两个年轻人敢于挑战权威,最终发现了双螺旋而非三螺旋才是DNA的真实结构。沃森在后来的自传中大赞他本科就读的芝加哥大学鼓励批判性思维的氛围对他的影响。在经济学领域,去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授予了芝加哥大学的塞勒(Richard Thaler)教授。他对传统经济学中人的理性假设提出疑问,并结合心理学研究了在“有限理性”条件下,人的行为如何系统地影响个人决策以及市场,获得了在传统假设下无法得出的结果。他对人的理性假说的挑战,在经济学上是离经叛道的,以至于一些经济学家至今都无法接受。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科学发现的逻辑是共同的,科学家的批判性思维的基因也是共同的。
沃森(James Watson)和克里克(Francis Crick)
这些年来,经管学院致力于培养学生的批判性思维能力。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问经管学院本科毕业生们一个问题:四年中经管学院的哪门课对你们影响最大?我听到最多的回答是“批判性思维与道德推理”。这门课是经管学院在九年前开始推动通识教育时开设的一门课,英文名称是“Critical Thinking and Moral Reasoning”,同学们把它简称为“CTMR”。现在,CTMR成为了经管学院的一张名片,以至于经管学生会下意识地问:你对这个问题CTMR过了吗?在这门课上,同学们学习经典著作,辩论热点问题,从提出疑问到收集证据,从逻辑推理到考察其他可能的解释,这个批判性思维的过程,与你们在实验室里的研究过程是一致的。CT(计算机断层扫描)和MR(核磁共振成像)都是你们常用来做生命科学研究的物质检验工具,而 CTMR则是经管学生用来探讨社会科学问题的思维检验工具。巧合的是,施一公教授每年在生命学院都开设“生命科学的逻辑与思维”这门课,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经管学院和生命学院有着共同的改革理念,也有着相通的改革实践。大学改革的追求,是为了成为一个伟大的大学。一个伟大的大学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大学中的学者具有探索真理的基因。这个基因,就是批判性思维,就是善于提出疑问,并创造性地解答疑问。正是这个基因,成就了大学的价值。所以,批判性思维,是学者的基因,是大学的价值。基因和价值,生命科学和经济学,在我看来是如此连接的。这是我,一个在东西方的七所大学连续学习和工作40年的学长的感悟,一个经济学学者与生命科学毕业生的分享。
谢谢大家。
延伸阅读
钱颖一:人工智能将削减中国的教育优势
(选自解放日报)
中国的教育有它的特点,这个特点中隐含了我们的长处。
首先,个人、家庭、政府、社会对教育的投入很大,这个投入不仅是金钱、资源的投入,也包括学生、教师时间的投入。这是由我们的文化传统,由我们对教育的重视程度所决定的。其次,教师对知识点的传授、学生对知识点的掌握,不仅量多,而且面广,所以中国学生对基本知识的掌握呈现“均值高”的特点。
我想,在了解中国教育长处的基础上来反思教育存在的问题,可能更有意义。
我认为,中国教育的最大问题,就是我们对教育从认知到实践都存在一种系统性的偏差,这个偏差就是我们把教育等同于知识,并局限在知识上。教师传授知识是本职工作,学生学习知识是分内之事,高考也是考知识,所以知识就几乎成了教育的全部内容。
“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深入人心,但是,创新人才的教育仅仅靠知识积累就可以吗?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教育必须超越知识。这是我对创新人才教育的一个核心想法,也是我们提出教育改革建议的出发点。
爱因斯坦的一句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在1921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后首次到美国访问,有记者问他声音的速度是多少,爱因斯坦拒绝回答,他说,你可以在任何一本物理书中查到答案。接着,他说了那句特别有名的话:“大学教育的价值不在于记住很多事实,而是训练大脑会思考。”
在今天,很多的知识可以上网查到。在未来,可能有更多的知识机器会帮你查到。所以爱因斯坦的这句话在当前和未来更值得我们深思。
我们知道,人工智能就是通过机器进行深度学习来工作,而这种学习过程就是大量地识别和记忆已有的知识积累。这样的话,它可以替代甚至超越那些通过死记硬背、大量做题而掌握知识的人脑。而死记硬背、大量做题正是我们目前培养学生的通常做法。所以,一个很可能发生的情况是,未来的人工智能会让我们的教育制度下培养学生的优势荡然无存。
不久前,人工智能机器人参加了高考数学考试。报道说有两台机器人,得分分别是134分和105分(满分150分)。这只是开始,据说人工智能机器人的目标是到2020年能够参加全部高考。所以,经济发展需要“创新驱动”,人工智能发展势头强劲,这些都让我们认识到对现有教育体制和方法进行改革的迫切性。
知识越多未必创造力越强
我在教学实践中强烈地感受到,创造性思维的来源之一是好奇心和想象力。
创造力确实需要知识的累积,但除了知识,还需要什么呢?爱因斯坦说过,“我没有特殊的天赋,我只是极度好奇”“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他说的好奇心和想象力,我觉得是我们过去比较忽视的。
受此启发,我提出一个简单的假说:“创造性思维=知识×好奇心和想象力”。这个简单的公式告诉我们,知识越多未必创造力越强。因为人接受的教育越多,知识积累多了,但好奇心和想象力可能减少,所以创造力并非随着受教育时间的增加而增加。儿童时期的好奇心和想象力特别强,但是随着受教育的增加,好奇心和想象力通常会逐渐递减。
为什么?因为我们后来学的知识都是有框架和设定的,不管什么知识都是这样。在学习这些知识的时候,你的好奇心、想象力往往会挑战这些知识框架,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你的挑战是错的。因为经常受到打击和否定,所以客观上压制了你的好奇心和想象力。连爱因斯坦都曾经感叹,好奇心、想象力能在正规教育中幸存下来,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这就形成了创新人才教育上的一个悖论:更多教育一方面有助于增加知识而提高创造性,另一方面又因压抑好奇心和想象力而减少创造性。所以两者的合力让我们判断教育对创新人才产生的作用变得困难,但可以部分解释为什么有些辍学的学生反而很有创造力。
因此,并不是我们的学校培养不出杰出人才,而是我们的学校在增加学生知识的同时,有意无意地减少了创造力必要的其他元素。
功利主义扼杀了创造性思维
创造性思维的来源之二,是有更高追求的价值取向。
创造性思维不仅取决于好奇心和想象力,还与价值取向有关,所以当我们讨论创新人才教育时,它不仅仅是一个知识和能力问题,也是一个价值观的问题。
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一个比较急功近利的社会,盛行短期功利主义的价值取向,这对创造性思维是很有害的。不久前扎克伯格在哈佛大学2017年毕业生典礼上的演讲,主题是讲人要有追求,要有更高的追求,就是要超越短期功利主义的价值取向。
我把创新的动机分为三个层次,分别代表三种价值取向:一、短期功利主义;二、长期功利主义;三、内在价值的非功利主义。后面的比前面的有更高的追求。
对短期功利主义者而言,创新是为了发论文、申请专利、公司上市;对长期功利主义者而言,创新有更高的追求,为了填补空白、争国内一流、创世界一流;而对内在价值的非功利主义者而言,创新有更高的追求:追求真理、改变世界、让人变得更加幸福。
我们的现实情况是,具有第一类动机的人很多,具有第二类动机的人也有,但是具有第三类动机的人就少了,甚至可以说是寥寥无几。所以,我们之所以缺乏创新型人才,除了缺乏好奇心和想象力之外,就是在价值取向上太急功近利,太功利主义。急于求成的心态、成王败寇的价值观,导致更多的抄袭、复制,而较少真正的创新,更不太可能出现颠覆性创新、革命性创新。
改革不易,但变化令人鼓舞
基于以上的反思,我认为创新人才的教育需要创新的教育模式。
我提出三条建议:第一,教育应该创造更加宽松的、有利于学生个性发展的空间和时间;第二,在教育中要更好地保护学生的好奇心、激发学生的想象力;第三,在教育中要引导学生在价值取向上有更高的追求,避免短期功利主义。
这就对教育改革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为目前学生培养方案的设计多以学生掌握知识的深度、广度为出发点和考核点,总觉得学生学得不够多、不够深,学得不够实用、不够前沿。但是如果我们更关心学生的好奇心和想象力,更关注学生的价值取向,那么我们的教育模式就应该有较大的改变。
在实践中,我也体会到改革是很不容易的,传统的观念、市场的压力、社会的环境都是制约因素。但是,对学生好奇心、想象力的关注,在社会上得到越来越多的共鸣;学生的个性发展也被上升到越来越高的高度。这些都是令人鼓舞的变化。
所以,我相信随着中国经济进一步发展,随着社会对创新人才需求的增加,创新人才教育将会发生深刻的变化。
作者:钱颖一:1981年清华大学数学专业本科(提前)毕业。毕业后留学美国,先后获哥伦比亚大学统计学硕士学位、耶鲁大学运筹学/管理科学硕士学位、哈佛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之后分别任教于斯坦福大学、马里兰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2006年10月起任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院长。本文原载清华大学网站,延伸阅读原载解放日报。本文版权归属作者/原载媒体。
上一条新闻:读书的人和不读书的人,连颜值都差很远下一条新闻:校友佳作赏析——张广俊(68届)